鉴赏古印钮,既是娱乐消遣,也是学问。收集也讲究缘分,我的印缘大概始于祖父留下的一方玛瑙印。印章上部利用巧色,雕渔翁钮,一手提鱼,一手背网,乐呵呵,甚是有趣。其造型简洁概括,却栩栩如生。自此,对古印钮产生浓厚兴趣,一头扎进,在玩中学,乐此不疲。
清晚期 渔翁钮巧色玛瑙印
古印钮雕,小小阵地,自成宇宙。如袁枚诗句所云: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此类文玩虽为小众,却不甘寂寞,待有识之士引入书斋、文房,于众多案头器物间,展露典正风范。
印章,征信之物。后又衍生为言志赋诗、寄情祈愿之雅物。随历史演进,印文林林总总,或姓名,或斋号,或吉语,亦或诗词歌赋,辞采斐然于分朱布白间,供士林怡情悦性,助文思旷远,视通千里。方寸间,如临庙宇、宫阙、山林,内容品类之盛,可谓无穷。
印钮,始作印鼻。顶端雕孔便于穿绶带配于身上,此式崇尚实用。自秦汉后,钮式逐渐丰富。除台钮、桥钮、覆斗钮、环钮等朴素样式,动物钮式更趋审美,龟、蛇、驼、狮等世间生灵摇身一变,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经典钮式。此外,螭虎、辟邪、天禄等祥瑞异兽也浓缩在了印台之上,气吐光芒,身披懿采。
清早期 肥螭钮黄芙蓉石印
至明清,印钮样式渐成大观,宫廷富贵、山林野逸、庙堂庄严,无所不包。明中叶以前,印钮制作多治玉范金,钮式逐渐趋向程式化。自印石(寿山、青田、昌化)问世,格局大变,文人可自行刻印,以抒发胸中意气,进而孕育流派篆刻。同时,柔而易攻的材质特性也意味着雕钮匠人迎来了他们的“文艺复兴”,从此不受材质束缚,将封存已久的创作才情解放,付诸于印钮雕刻创作,独领风骚。
明末清初,各路工艺名匠辈出,雕钮艺人当推闵中周杨(周尚均、杨玉璇)。二家之作,皆超凡脱俗,故名冠天下。即使是无款无名之作,也不容小觑。狮钮威武霸撼,螭钮挺拔俊逸,凤钮文采辉煌。一扫憨萌、温顺之态,呆板、僵化之姿,直追汉唐石雕之凛凛浩气。
清早期 坐狮钮白寿山石印
印钮雕刻中不乏金石复古趣味。由于印台规制所限,飞动、热力的表达是有节制的,这种对力量的克制恰恰也是中国传统雕刻的精髓所在。雕刻艺人将创作热情、人文意趣内涵在规范的博古纹饰中,庄严又不失活力。周尚均可谓开创此雕刻流派的鼻祖,也是集大成者。后世印钮雕刻不断创新,但始终遵循经典范式,与古为新,此范式我称之为“尚均范”。
清早期 “尚均”款 滚螭钮红寿山石印
艺术鉴赏家温克尔曼形容古希腊雕塑的境界是:“高贵的单纯,静穆的伟大。”将模仿自然之写生境界升华,参悟造型中的大道,提炼出近乎神性之美,加之入土后又重见天日之岁月洗礼,获得一种超然静穆之美。在我看来,较之古希腊雕塑,明末清初之古印钮雕,尤其官作宝玺之钮,高贵神性丝毫未减,血气充盈亦不逊色,神采飞扬确有胜之。
清早期 卧狮钮白寿山石印
雕塑艺术之魅力在于对生命的渴望,亦可理解为对死亡的对抗。显然,古钮雕刻发展至乾隆盛世,其匠人对审美境界的追求已远远大于实用。相信他们不曾见过古希腊雕塑,却拥有着可与之比肩的惊人造型天赋和想象力。观其印台上古兽的比例构架,可感受到写“生”之至高境界:大减之后获得大整。论对造型简化的胆魄,是中国匠人与生俱来的禀赋,自然超越了利用解剖学理解造型的境界。
康乾盛世,国力雄强。工艺水准也日趋鼎盛。官造古玺印钮上就可看出,堆雕满眼,层层推进,精微处细如毫发,堪称鬼工。若说中国美术史观是逐逸品,弃能品的,也未免片面。
文房案头上,展古书典籍,摆笔墨纸砚,置拳石假山。犹如园林造景,经营法度,可自成一派。真为人生一乐。若在其间添几枚五彩冻石印章,加之钮工精美绝伦,可不美哉!如作文中点缀几处懿采,颇显灵动,让人读之心感愉悦。俯仰之间,顿觉这书桌真真是一座小型博物馆。古印钮之功,不可没。 |